一切都像是一场梦。
或许用“梦”来形容,不够贴切。
应该说,一切的变化都太快了。
当又一次自客栈醒来,望着净面的水盆里,自己那于水波中微微荡漾的模糊的脸的时候,杨士奇这样想着。
太快了,让人无所适从,几疑身在梦中。
因为他实在无法想明白:身居南京内宫、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,为什么会知道他一个在德安教授蒙童的小小书生?
他思来想去,本觉得是静学先生(王叔英)的举荐,可路过其家,登门拜访,静学先生却比他更为讶异,且一口否认,说并非他之功。
这下子,杨士奇也只好带着满腔疑惑,拿着州府下发的盘缠银两,踏上了奉诏前往南京的道路。
这一路,紧赶慢赶,到了今天,总算是见到了南京外城门。
马上,就要进入南京城了。
马上,也能知道,自己为什么被皇帝看中了吧?
怀揣着这样想法的杨士奇,心底虽然着急、期盼,动作却有条不紊,刷牙,净面,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,一丝不苟后,才去楼下退了房,而后,提起包袱,独自往南京城门方向走去。
天色还早。
可南京的城门外,已经排起了入城的队伍。
杨士奇背着包袱,随队伍一路往前。他的前面是一对祖孙,老妪带着孙女,也许是进城买些东西吧?
队伍虽长,排起来却不慢,不一会儿,城门门洞已然在望,那门洞旁边,还有个亭子。
那是申明亭,杨士奇认得。
他所在的德安,虽是小地方,也是有这申明亭来表彰当地贤良的。
当地乡老,错爱他,有时也会让他在申明亭上,为大家念念表彰文字。
但京中的申明亭,和地方的申明亭,似有不一。
里头有张纸,便贴在木牌之上,但那上面,却不再是密密麻麻的文字,而改成了配字的一则小画。
说那话,也古怪。
那画上边的人,全不似真人样子,一个个憨态可掬着。
还有一只戴花的兔子。
那戴花兔子,竟作人立模样,一本正经的穿着件书生常见的儒衫,指点着旁边一个将手伸入嘴中的小孩说:
“脏手入嘴,会害病。”
那双手入嘴的小孩,脑袋上还有个大大的红叉呢。
如此童稚之画……
“这是什么?”杨士奇困惑自问。
他的声音被前面那对祖孙听去了,小女孩兴奋地嚷嚷道:“奶奶,这位阿兄不知道画画在说什么!阿英能去告诉阿兄吗?”
那被叫“奶奶”的老妪,回头审视杨士奇一眼,伸手护着小女孩。
“后生看着是个读书人,怎么会不懂这个?”
那小女孩也不闹了,乖乖依偎着老妪,只拿一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,望着杨士奇。
“叫老妪见笑了。”杨士奇解释,“我从外地来,头次看见这个,十分惊奇。”
老妪哦了一声,拍拍小女孩的肩膀。
小女孩立刻活泼起来,乐滋滋告诉杨士奇:“兔夫子告诉我们,不能把脏手放进嘴里,会被鬼神疫气害病的!”
兔夫子。
真是个有趣的称呼。
就是不明白,为何画上教导之人不是须发皆白的老神医,而是这么只戴花兔子……
“这是你自己弄明白的吗?”杨士奇不禁问。
“我看得懂画,那画上的字,是乡老告诉我们的。”小女孩羞赧一笑。
“乡老和你们说了几遍?”杨士奇又问。
“还需要几遍?”小女孩,“一遍阿英就懂了!”
杨士奇一时默默。
他再转头看申明亭里新贴上的画,眼光已经大为不同了。
原来如此。
如此简单!
只要一个小小的改动,申明亭里,三令五申,都不能令人记住的事情,便这样轻轻巧巧,叫个稚儿也牢牢记在了心底。
这等好事,德安竟闻所未闻,果然是南京都城,天子脚下吗……
杨士奇一时心情大好,笑眯眯转头,对小小女孩一鞠:
“三人行必有我师,今日得小先生教诲也。”
小女孩一时大窘,躲入了奶奶身后,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,偷偷看着杨士奇。
“阿兄记住,不要将脏手放进嘴里。”
“会的,会的。”杨士奇笑道,“岂敢忘记?”
说话间,那简明的兔夫子被抛在身后,他们穿过城门洞,入了南京城。
入了城内,左右风貌又是一变。
行人多了,两侧的叫卖声,也是不绝于耳。
正好早晨还没吃饭,杨士奇选了路边一个客人不少的早食摊子坐下来,方点了些食物,便听旁坐的老书生,将手往桌上一拍,摇头晃脑说起来:
“之前说到过,那宋府老爷,虽金山银行,却素来是个为富不仁的。那家中,痴痴愚愚的儿子,栽入水中,不幸去了。他竟将伺候儿子的丫鬟们,全都殉了葬!对外,自然是说,丫鬟们都是拿了安家银子,乐意的。可街坊四邻,谁不知道呐,银钱压根没有给,丫鬟的父母,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死了。
于是,一道夜晚,这宋府,便总闻阴风阵阵,寒意凛凛,还有那呜呜咽咽,伴着白影飘摇——”
说到这里,那老书生,竟有些本事,用腹部发出了一声女子的呜咽之声。
随时大白天里,众多听入了神的食客们,亦集体惊叫一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