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些年陛下礼佛,给了佛教徒很多特权,臣想要劝谏,但都被陛下挡回去,临死时,臣还想要劝谏一次,一定要让他们纳税和种地。
太子案后,陛下让宗王出镇,为此臣还和陛下争论过,如果陛下真的想要让大梁安定的话,只给他们富贵即可,不要让他们掌握权力。
在如今的天下弥漫着一股杀戮的味道,北朝的种种祸乱之举,已经渐渐风靡到南朝,世人为了权力已经开始不择手段。
陛下知道臣一向谨慎,这种疏不间亲的话本来不该由臣说出来,但臣实在是担心您,臣担心您到了晚年的时候,却见识到人间惨剧。
若是臣的儿子有臣一半的能力,臣也会将他举荐给您,为您扛起这些重担,但他们实在是无能,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。
臣不得不亲自对您说这些了。
陛下,不要去考验人性,您既然有能力,就要尽自己的努力,去让子孙和平共处,这是臣所最后能说的。
只要这两个问题解决掉,就任由北朝来进攻吧,淮河天险和襄阳铁壁,将会让他们碰个头破血流。”
洛显之的语气是如此的诚恳,萧衍也不禁热泪盈眶,正如洛显之所说的,他本来没有必要说这些,但最后还是凭借着一腔赤诚之心,想着报答萧衍的信重,于是将这些话和盘托出。
萧衍终于听进去了一次,感慨着说道:“灵秀,朕一定按照伱说的去做。”
洛显之被抬着离开殿中,萧衍站在殿前,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,不详的预感笼罩着他,他有些无力的倚靠着门槛坐下,呆呆的坐着。
在宫中缓缓走着,宫娥和宦官皆单膝跪在墙边,洛显之缓缓闭上了眼,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,他来到这里,只不过是尽人事,听天命罢了。
当年慕容恪在临终前进宫的时候,想必也是如此吧,但最后还是功亏一篑,就算是萧衍现在真的听了自己的,万一他还能活个十年八年的,迟早会忘记的。
萧衍能不能再活十年八年?
他现在不敢肯定了,毕竟曾经有个叫做赵佗的异类,那位岭南武王活了一百多岁,谁知道萧衍会不会也这么能活呢?
暖和的太阳照在他的身上,刚刚下过雨的空气还带着清新之气,步辇晃晃悠悠的,就像是秋千一般,就像是婴儿的摇床般,真舒服啊,真困啊,真想要睡一觉啊。
洛显之只觉自己身处白茫茫一片空间中,在他不远处,有一道非常熟悉的身影,他努力的睁开眼去看,原来竟然是自己的父亲,已经薨逝数十年的洛有之。
“父亲。”
洛显之惊喜的呼喊道,洛有之微微笑着望着他,“显之,你做的很好,你是为父的骄傲。”
洛显之手向着虚空抓去,然后手无力的搭下来,落在辇上,脸上依旧残留着笑容,未来如何不知道,但至少现在,他已经做的很好了,大概。
……
梁国的大朝会已经好多年都未曾如同今日这般阴沉了,洛显之的薨逝对梁国来说是个大地震,在梁国这数十年的历史上,只有个两个丞相,洛有之和洛显之。
洛有之秉政十八载,洛显之的执政时间远比他的父亲长,对梁国的影响也比洛有之更深,萧衍送走洛显之颇有一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觉。
“商议一下姑苏郡公洛显之的谥号吧,朕的意思是‘文成’、‘文穆’、‘文明’,这其中三选一,诸卿以为呢?”
给洛显之“文”开头,这是注定的,后面就更不用说了,对于洛显之这种执政数十年的丞相,而且国泰民安的政绩,什么谥号都不过分。
“陛下圣明英断!”
这是殿中群臣的回答。
萧衍正色道:“那就以‘文成’作为谥号,世称‘姑苏文成郡王’,陪葬修陵,昔年青云陪葬在陵寝的右侧,现在将青云的坟墓迁徙到左侧,将灵秀葬在陵寝的右侧,配享太庙。”
修陵,自然就是萧衍给自己修的帝陵,这个帝陵修了整整四十年,从洛有之时代就开始修,一直修到了洛显之的时代,没想到最后先住进去的却是洛有之和洛显之父子两人。
殿中大臣自然知道洛显之肯定是要配享太庙以及陪葬帝陵的,但萧衍随意说出那句郡王……
“陛下,刚才臣等是听错了吗?您刚才说的可是郡王?”
当即就有大臣问起来,这些东西可是不能有丝毫含糊的,萧衍轻巧的点头说道:“没错,朕决定为灵秀加封为郡王,以回报姑苏洛氏两代人佐国的恩典。”
这下确定了,立刻就有一片人哗啦啦的跪下叩首道:“陛下,还请收回成命,文成公虽然功高劳苦,但我江左自豫章郡公坐断东南以来,就从来没有异姓封王的惯例。
况且您为文成公封王,难道是说文成公的功绩比他的父亲还要大吗?
臣以为大大的不妥啊。”
这的确是江左和北朝很大的一个不同点,从洛楚这里,他的爵位就一直都有问题,一直到楚国之后,才算是恢复一些,南朝对郡公爵位比北朝大方,但对王爵却更慎重,这都与当地的政治传统是有关系的。
萧衍知道自己想的有些浅薄了,但以郡公下葬,他实在是不愿意,正思索间,突然闪过的灵光让他眼睛亮起来。
“朕知道了,王爵中有一字王,有二字王,一字以国、地为号,二字王以郡为号,虽然不言高低,但在世人心中却有高低上下,大致上以一字为高,二字稍次。
如今公爵皆以郡为名称为郡公。
朕如今要重开一爵,为国公,朕追封青云为吴国公,追封灵秀为越国公,如此足矣。”
啊?
萧衍这拍脑袋想出来的主意,让人眼前一黑又一亮,随随便便就加爵,但起码没加到郡王上,而且众人越念叨越觉得合适。
国王和郡王,国公和郡公,颇有一种对称的美感。
“既然诸卿都不反对,那就按照朕的意思去做吧。”
……
任何一位大人物的死,就是一场大地震,更不要说洛显之,他政敌虽然多,但受过他恩惠的人,同样何其之多呢?
建业城中,为洛显之戴孝者不知凡几,彻夜嚎啕者,甚至颇有国丧之意味,前朝皇帝死时都没有洛显之今日的荣耀。
建业城中,到处白纸飘荡,便如同下灵钱一般,凄凄惨惨之象,数遍城中,没有一处带红,就连那些先前已经定好了日子的人家,也默契的主动推后。
“文成公大恩,不能报也,惟愿公一路走好,早日魂归素王神乡,享无边极乐大光明。”
这是建业百姓对洛显之最真诚的祝福。
常言道民心如水,殊不知那如水的民心也会有凝滞为冰的一刻,谁对他们好,他们是知晓的。
……
姑苏洛氏派人前来建业,洛府上人流络绎不绝,无数姻亲故旧前来拜访,从洛有之开始算起,到洛显之,五十年据相位,所形成的影响力,有多么庞大,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,门栏被踏破,不是一句夸张之言。
停灵七日,在皇室和洛氏的合力下,洛显之的灵柩被埋入修陵右侧的陪葬区域,在数十年前,这是他父亲的地盘,现在他父亲洛有之已经被迁徙到左侧去了。
一铲铲黄土将灵柩缓缓填埋,每一铲都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,纵然生前曾经手掌整个江左的大权又如何呢?
到了现在,依旧是黄土一抔,带给子孙的依旧是悲伤和孤寂,洛氏的族人沉默着望着这位将洛氏再次带上一个新的巅峰的家主。
皇帝的圣旨已经颁下来了,洛氏新家主被任命为姑苏郡太守,这就是洛氏如今的地位,即便是不参与政事,在地方上也至少都是一方诸侯的地位。
天上的云层又渐渐有些厚重起来,江左每到这个季节,总是会有很多雨,而且说来就来,没有半点预兆。
就像是洛显之那一日所见到的那场雨一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