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宝玉便笑着道:“二姐姐何等样人?打生下来就是清洁的。那姓孙的一看便是须眉浊物,二姐姐嫁了岂不变污浊了?”
湘云还笑着颔首,以为宝玉说的有理。
不想宝玉又道:“非止是二姐姐,这女孩儿未出嫁,是颗无价之宝珠;出了嫁,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,虽是颗珠子,却没有光彩宝色,是颗死珠了;再老了,更变的不是珠子,竟是鱼眼睛了。”
待要再说,却被袭人赶忙拦住,只道:“云姑娘,他又浑说了,可没旁的意思。”
袭人不说还好,这一说过湘云顿时就变了脸色,恼道:“我清清白白的人儿,嫁了人怎么就污浊了?”
当下冷哼一声,领着丫鬟而去。
宝玉也不去追,只觉湘云不懂他,料想这世间也只有林……是了,林妹妹如今也不懂他,好似他心中所想也唯有妙玉能懂了。
这二人闹得不欢而散,旁人却是另一番情形。
探春、惜春只顾着与迎春姐妹情深,如今迎春不用嫁了,三姑娘、四姑娘自是欢喜不已。
黛玉早知李惟俭不会撒手,因是也不以为意;宝钗虽早知今时今日李惟俭位份已然不同,却不知其轻飘飘一句话竟有这般威能。心下虽早已绝了觊觎之心,却依旧被这番威能震得心潮起伏。
至于二姑娘迎春,她自己个儿却只顾着高兴了,并未曾多想。刻下二姑娘长长舒了口气,心心念念盼着李家早一日点头同意兼祧之事。
倒是凤姐瞧了个莫名其妙,心下胡乱思忖的好半晌,也不知李惟俭到底是个什么心思。那一场春梦让凤姐一些小心思生根发芽,却被其强压住,每日除去照料受伤的贾琏,便是往返庄子与荣国府之间。
平素吃食多在庄子上用了,回得家中实在躲不过,才会象征性地用上两口。私底下饿极了,才会叫过平儿,偷偷吃些外间采买了的点心、果子。
这日贾琏伤势渐好,也不用凤姐过多照料,凤姐正要领着平儿往荣庆堂去,便有大太太身边儿的婆子来叫。
凤姐不知何事,忙穿戴了一番,乘车往东院而来。
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,悄向凤姐儿道:“叫你来不为别事,有一件为难的事,老爷托我,我不得主意,先和你商议。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,要他在房里,叫我和老太太讨去。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,只是怕老太太不给,你可有法子?”
凤姐儿听了,强忍着方才没翻白眼!大老爷是个什么情形?如今出入都要人推着,都这般了还要娶小老婆?
略略思忖便知,大老爷这是瞄上了老太太的体己银子啊。
略略思忖,凤姐忙道:“依我说,竟别碰这个钉子去。老太太离了鸳鸯,饭也吃不下去的,哪里就舍得了?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,老太太常说,老爷如今上了年纪,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,没的耽误了人家。如今又动弹不得,还是将养身子为妙。
太太别恼,我是不敢去的。明放着不中用,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。老爷如今上了年纪,行事不妥,太太该劝才是。比不得年轻,作这些事无碍。如今兄弟、侄儿、儿子、孙子一大群,还这么闹起来,怎样见人呢?”
邢夫人冷笑道:“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,偏咱们就使不得?我劝了也未必依。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,这么胡子苍白了的一个大儿子,要了作房里人,也未必好驳回的。我叫了你来,不过商议商议,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。也有叫你要去的理?自然是我说去。你倒说我不劝,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,劝不成,先和我恼了。”
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强,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,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,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。凡出入银钱事务,一经她手,便克啬异常,以贾赦浪费为名,“须得我就中俭省,方可偿补”,儿女奴仆,一人不靠,一言不听的。
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,便知她又弄左性,劝了不中用,连忙陪笑说道:“太太这话说的极是。我能活了多大,知道什么轻重?想来父母跟前,别说一个丫头,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,不给老爷给谁?背地里的话,哪里信得?我竟是个呆子。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,老爷,太太恨得那样,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;及至见了面,也罢了,依旧拿着老爷,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。如今老太太待老爷,自然也是那样了。
依我说,老太太今儿喜欢,要讨,今儿就讨去。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,等太太过去了,我搭讪着走开,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,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。给了更好,不给也没妨碍,众人也不知道。”
邢夫人见她这般说,便又喜欢起来,又告诉她道:“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。老太太要说不给,这事便死了。我心里想着,先悄悄的和鸳鸯说。她虽害臊,我细细的告诉了她,她自然不言语,就妥了。那时再和老太太说,老太太虽不依,搁不住她愿意,常言‘人去不中留’,自然这就妥了。”
凤姐儿心下鄙夷不已,面上笑道:“到底是太太有智谋,这是千妥万妥的。别说是鸳鸯,凭她是谁,哪一个不想巴高望上,不想出头的?这半个主子不做,倒愿意做个丫头,将来配个小子,就完了。”
邢夫人笑道:“正是这个话了。别说鸳鸯,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,谁不愿意这样呢。你先过去,别露一点风声,我吃了晚饭就过来。”
当下婆媳二人乘车自角门进了荣国府,一道儿往荣庆堂而来。临下车之际,凤姐转动心思又道:“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,我若跟了去,老太太若问起我过去做什么的,倒不好。不如太太先去,我脱了衣裳再来。”
邢夫人听了有理,便自往贾母处来,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,便出来,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,从后门出去,打鸳鸯的卧房前过。
只见鸳鸯正然坐在那里做针线,见了邢夫人,忙站起来。
邢夫人笑道:“做什么呢?我瞧瞧,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。”
一面说,一面便接他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,只管赞好。放下针线,又浑身打量。只见她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,青缎掐牙背心,下面水绿裙子。蜂腰削背,鸭蛋脸面,乌油头发,高高的鼻子,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。
鸳鸯见这般看她,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,心里便觉诧异,因笑问道:“太太,这回子不早不晚的,过来做什么?”
邢夫人使个眼色儿,跟的人退出。邢夫人便坐下,拉着鸳鸯的手,笑道:“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。”
鸳鸯听了,心中已猜着三分,不觉脸红,低了头,任凭那邢夫人说破大天,只是不发一言……
另一边厢凤姐儿早换了衣服,因房内无人,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。
平儿也摇头笑道:“据我看,此事未必妥。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,听她那主意未必是肯的。也只说着瞧罢了。”
凤姐儿道:“太太必来这屋里商议。依了还可,若不依,白讨个臊,当着你们,岂不脸上不好看。你先去瞧瞧饭食,再去别处逛逛去,估量着去了,再回来。”平儿听说,便逍遥自在的往园子里来。
方才游逛了,迎面便撞见自怡红院出来的红玉。
平儿便笑着迎过去,道:“又来讨好主母?”
红玉赶忙掩住平儿的口,嗔道:“可不好浑说,云姑娘素日瞧着大大咧咧万事不放在心上,心下却尤为在意此事。”
平儿探手拨开红玉的手笑道:“这会子就咱们俩,还不许我打趣一番了?”
红玉就笑道:“又有江南士绅来访,送了一车俵物,四爷心里想着云姑娘,就打发我来送一些。”
平儿不禁感叹,说道:“无怪老太太说云姑娘是有福之人,瞧四爷这见天打发人往怡红院送物件的架势,云姑娘怕是掉进蜜罐子里了呢。”
正说着话,忽见鸳鸯蹙眉心事重重而来,平儿想着此事也隐瞒不住,便拉着红玉低语一番,二人旋即悄然靠近,平儿忽而笑着叫道:“新姨娘来了!”
鸳鸯听了,便红了脸,说道:“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!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。”
平儿听了,自悔失言,便拉她到枫树底下,坐在一块石上,索性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,始末原由,告诉与她。
鸳鸯红了脸,向平儿冷笑道:“这是咱们好,比如袭人、琥珀、素云、紫鹃、彩霞、玉钏儿、麝月、翠墨,跟了史姑娘的翠缕,死了的可人,去了的茜雪、金钏,连上你我,这十来个人,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?什么事儿不作?
这如今因都大了,各自干各自的去了,然我心里仍是照旧,有话有事,并不瞒你们。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,且别和二奶奶说: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,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,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,我也不能去。”
平儿方欲笑答,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:“好个没脸的丫头,亏你不怕牙碜。”
三人听了,不免吃了一惊,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寻,不是别人,却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问:“什么事情?告诉我。”
说着,几人坐在石上。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与袭人听,袭人道:“真真这话,论理不该我们说,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,略平头正脸的,他就不放手了。且如今动弹一下都要人推,也不知是怎么思忖的。”
平儿与鸳鸯道:“你既不愿意,我教你个法子,不用费事就完了。”
鸳鸯道:“什么法子?你说来我听。”
平儿笑道:“你只和老太太说,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,大老爷就不好要了。”
平儿或许是真心,但王熙凤那一关又如何过得去?且鸳鸯本心就瞧不上贾琏。
因是鸳鸯啐道:“什么东西!你还说呢!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?谁知应到今儿了!”
一旁的袭人笑道:“他们两个都不愿意,我就和老太太说,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,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