毛绒道人咳出一口鲜血,隔着十数里,死死盯着被嵌入苍白树干中,雪发雪肤似妖邪的姬囚雨,眼中闪动着难言的复杂情绪。
有愤怒,有悲伤,更有痛苦,以及……
恐慌、不安。
万千情绪在他腹中翻滚上涌,他有千言万语要对面目全非的小徒儿说,可到了嘴边又只剩一声暴喝:“姬囚雨!你这不孝徒!”
“我将你从蛇窟里捞出来,带你来人间一趟,不盼你成材,不求你回报,只愿你离开那阴暗狭窄的地牢后,能到洒满阳光的大地上,自由恣意地跑一跑——”
“可你如今在做什么啊!”
毛绒道人的怒吼声夹杂一丝哭腔。
活到他这把年纪,他还以为自己的眼泪,早在过去几百年间流干了。
毛绒道人视线模糊,冲着姬囚雨气急败坏地大喊:“你要学你那姑奶奶,独留我这老头子守除夕夜么?!”
他那一声“姑奶奶”,如一把落满灰尘的钥匙,刺穿姬囚雨混沌的大脑,拧动腐朽的闸门,唤醒久远又琐碎的记忆碎片。
旁人听毛绒道人说什么“姑奶奶”,只以为那是他的什么亲族。
可姬囚雨却知道,毛绒道人说的,是他的师尊,前灵兽门门主,尊号“惊蛰”。
惊蛰道人的脾气,如她那雷灵根一样,没事就炸一炸。
除了脑袋空空给口吃的就亲亲你的灵兽们,没几个人能与惊蛰道人处得好。
惊蛰道人也不稀罕与外人打交道。
可在外人眼里性格孤僻怪异她,偏偏收了个与她性格截然相反的交际花当徒弟。
毛绒道人做惊蛰道人弟子的几百年间,大半个修仙界的人,都见过他被惊蛰道人拿鞋垫子,追得满山跑的狼狈模样。
被惊蛰道人电得滋儿哇乱叫也是常事了。
毛绒道人不会向姬囚雨提起这些糗事。
他只在接回姬囚雨的第一年除夕夜里,对着兽性未消,把筷子碗扔到一旁,直接将脑袋埋进盘子里吸溜的小男孩,轻笑一声:“你吃饭的声音,与你家姑奶奶一样大。”
“小雨,即便日后你学了人的规矩,在我面前,你还是可以吃得这样大声。”
“多好呀。”
第二年除夕夜,毛绒道人微醺之际,听着姬囚雨吃饭的动静,又一次提起了“姑奶奶”。
姬囚雨那时已经学了些人类知识,便回嘴:“我姑奶奶早死了。”
他深色的眼瞳在烛光中格外明亮,似有一簇火苗在里头燃烧:“新君的军队打进后宫,我姑奶奶与一帮女眷拎着刀,跟那帮人砍杀到了最后,闯进来的人死了大半,我姑奶奶她们全死了。”
听着他毫无情绪波澜的话语,毛绒道人只沉默了一瞬,便解释:“我说的,可不是你说的这位姑奶奶,是另一位——我的师尊,惊蛰道人。”
姬囚雨记得,毛绒道人提起“惊蛰”二字时,停顿了好一会儿,才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,接着说:“她于我而言,如师如母,你本该叫她奶奶,可她总爱自称姑奶奶,你便这么叫着吧,她一定爱听。”